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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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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迎合

自城樓高高眺望,遠處是霭霭的雲霧,微涼的晨風吹散些許朦朧,依稀可見城墻下如潮水般湧來的攢動人頭。

烽火初燃,點燃的狼煙裊裊升騰著濃黑的煙霧,緊閉的城門外烏呈士兵的盔甲聲碰撞出冷冽的聲響,如同一把拔出鞘的劍,如今正沈沈地懸在所有人的頭上。

鐵騎壓境,蓄勢待發。

“噠噠”幾聲細碎聲響,城墻上守著的士兵高度警惕地回眸瞧去,看清來人的面容後緊繃的肩才略松幾分。

李婧冉同李元牧一起上了城樓,聽到城墻上的士兵們齊齊朝李元牧低頭喚了句:“陛下。”

縱然華淑已經繼位,但大晟建朝百餘年來就從未有過女帝,因此士兵百姓們寧願認李元牧這個被他們曲解為並不多麽賢明的君主,也不認可華淑。

李婧冉站在門口處,離眺望臺還有段距離,擡眸時看到的是遠處在濃煙中半隱半現的層巒疊嶂。

上回她登的還是明城的城墻,屆時嚴庚書勾唇笑著側眸瞧她,曾對她道了句:“萬裏江山延綿,歲月敬山河,這便是我們大晟的繁華盛世。”

李婧冉當時只顧著雪中看景,她並未去留意嚴庚書語氣中的驕傲情懷,欣賞好半晌後才註視著他笑:“很少聽你說這麽文鄒鄒的話。”

她那時候還以為嚴庚書就是那種壁咚紅眼掐腰低聲嘶吼“老子沒文化,但老子愛你”的類型。

嚴庚書聞言,眼尾朝她輕輕一勾,眼下淚痣妖冶:“阿冉是否太低看本王了?”

李婧冉目光從他深邃的眉弓滑落到他輕勾的唇,絲毫不落下風,笑吟吟地回應他:“豈敢。我只是覺得王爺日理萬機,沒曾想還能抽出時間舞文弄墨,總覺得稀奇。”

嚴庚書挑眉,笑得慵懶:“那在阿冉心中,本王應當是怎樣的人?”

他手指探上她的袖口,緩慢下滑,略帶薄繭的指腹暧昧摩挲她的手腕內側,嗓音低磁:“少說,多做?”

說話間,嚴庚書的鳳眸微凝,註視著她,最後一個字咬得重了幾分。

李婧冉假惺惺地露出一個嬌羞的笑,並未言語。

那時,李婧冉還在嚴庚書面前裝小白兔,嚴庚書也依舊是那個獨.斷威嚴的攝政王。

在她面前從未流露過任何一絲脆弱,全都掩飾得極好,是他本該有的上位者姿態。

而不是像後來那般。

被李婧冉瞧見了他在情感之事上分寸大亂一味退讓的模樣,被她瞧見他懷中抱著孩子時故作嚴肅的女兒奴模樣,被她瞧見他小臂遮眼沈默落淚的模樣。

嚴庚書骨子是當真是個很驕傲的人,他這輩子都從未向誰折過腰。

服的所有軟,退的所有底線,縱的所有罪孽,均是因為她。

遇見李婧冉之前,嚴庚書不論是被庶出子欺壓還是淪落風塵時,沈默寡言的嚴大公子都從未掉過一滴淚,只是被生活逼成了後來那個逢人便虛偽微笑、看似浪蕩又殘酷的攝政王。

他驕傲得從不願在人前流露自己脆弱的模樣,就連李婧冉都沒看到過嚴庚書落淚,僅僅瞧見過他濕了眼眶。

那時他人都在她床榻上喘息著,卻認清了他和她因為身份問題,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一邊兇狠地吻她一邊濕了眼眶。

僅此一次。

李婧冉不知曉的是,看似鐵石心腸的嚴庚書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曾經為她落過淚的。

第一次,他明知“阿冉”當時是死遁,明知她還活著,他卻選擇挨了八十軍鞭佯裝什麽都不知道,放她走。

趴在床榻上藥時,軍師立於床頭,嚴庚書臉埋枕巾,枕巾被淚水無聲打濕,他啞聲道了句:“可我留不下她了。”

第二次是他與裴寧辭做了交易,為了讓她幸福,他微笑著對她說:“我放下你了。”

冷心冷情,拋下這句話後也拋下了她,轉身便走,背過身時卻紅了眼眶。

而被李婧冉自背後擁住腰時,他聽著她語氣中的哭腔,再次落了淚。

第三次是出征前,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本不想與她見最後一面,誰曾想送來那封聖旨的人是她。

那時的嚴庚書已經和環境裏那沈默寡言的少年緩緩重疊,他在她面前卸下了所有的偽裝,是笑著和她告別的。

直到送走了她,那口一直吊著的氣再也支撐不住,他仰頭飲酒時她卻折返。

他對她說了很多荒謬話,說要入贅她,說要讓她給他正室的排面,說要讓她八擡大轎擡他入府。

她在他身後一一應下,嚴庚書背對著她,語氣依舊是輕松調侃著,卻無聲地流著淚。

更毋庸提無數個睜眼到天明的深夜。

嚴庚書遇到了她,於李婧冉看來是最大的不幸,於他而言卻是上輩子積德行善才能小心翼翼換來的渺茫幸事。

如今回想起初遇時勾唇笑得涼薄又攝魂的嚴庚書,李婧冉竟升出了種恍然如夢之感。

不止是嚴庚書,他們和她都變了許多。

就如同李元牧,先前的他對這聲“陛下”早已習以為常,如今卻聽不得士兵口中的這個稱呼,只淡淡回拒:“我已不是大晟天子。”

因為一國之君不會為一個女子在脊背上紋如此艷絕的水墨紋身,也沒法將他接下來的話說出口。

太多私欲,太兒女情長,有辱他多年來刻入骨子裏的聖賢書。

“李婧冉。”李元牧微轉過臉,杏眸仍帶著些許濕意,他的面色有些沈寂,如同做出了某種決定。

李元牧吸了口氣,終是將這有違道德風骨的話說出了口:“倘若你不想嫁......”

“李元牧。”李婧冉輕聲打斷了他。

她的嗓音緩得像是天邊摸不著的一抹雲,柔得很,李元牧卻如同被哽了嗓子般瞬間噤聲。

李婧冉如今已經冷靜了下來,她註視著李元牧的眸光裏還殘存著一抹憐惜,不易察覺,卻永不消散。

四目相對,兩人皆沒再開口。

本就無須多言,他們就能從彼此的眼眸中讀懂對方的意思。

如今兵臨城下,裴寧辭的意思很明確:要她嫁他,或者他就將封城夷為平地。

裴寧辭克制了經年,如今骨子裏的瘋勁一朝得釋,正洶湧又極端地反噬著他,將他所有的清明和理智都盡數蠶食殆盡。

他們都知道,裴寧辭做得出來。

一整個城池,與一人。

孰輕孰重,一眼分明。

別說李婧冉原本便想著要回烏呈尋裴寧辭,就算她不願回,如今這局面卻容不得她願不願意。

裴寧辭向來都不會給她留選擇的餘地,到了如今他也尚未學會。

李元牧方才的那句話沒說完,李婧冉也不可能讓他說完。

封城屬於發展落後的邊陲小城,地荒人稀,倘若裴寧辭當真率兵強取,不亞於囊中取物。

易如反掌。

城破之後,等待他們的就是不存在任何僥幸的血流成河,勝利者用男人的鮮血和女人的肉/體慶祝著他們的收獲,上至將領壯漢下至老弱婦孺,無人能逃得過他們的魔爪。

倘若她不想嫁,然後呢?

他要用他這位前任帝王的殘留餘威,用這萬千將士的命、用這全城大晟子民的命,去換她一人嗎?

李婧冉知曉,即使她不阻止李元牧,即使李元牧如今的情緒已經到了瀕界點,他也不會將這句話說出口的。

他心中有溝壑,他做不出這等事情。

一個沾了血腥後多日難以進食、只能靠甜食茍活的少年,他不可能如此心狠。

一個從小讀聖賢書長大、多年克己守禮為天下殫精竭慮的前君主,他不可能如此任性。

但只是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李婧冉也要將後半句話扼殺在搖籃中。

李元牧為了大晟安樂已親自在史書上給自己冠上碌碌無為的昏君之名,她不忍心再看他因她而被天下辱罵。

她的少年啊,本該幹幹凈凈地居於林間,清正又溫柔。

李元牧望著李婧冉,眸光微怔,久久不言。

他們都太了解彼此了,李婧冉從不想讓他為難。

城墻之下,裴寧辭偏頭對身側的副將低聲吩咐了句,副將領命,面朝城樓沈聲道:“再給你們三個數。三聲之後再無回應,我烏呈鐵騎必將把這封城夷為平地!”

“三!”

李婧冉笑著朝李元牧頷首,示意他別擔心。

“二!”

微風輕拂,霧色稍霽,李元牧望著她的視線裏像是涵蓋了千言萬語,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一!”

李元牧緊緊低下頭擁住了她,喉結吻了她的鎖骨。

只差半天。

只差半天,嚴庚書的軍隊就能從樓蘭趕到烏呈,就能護她周全。

“李婧冉。”他氣息有些顫。

李婧冉輕輕應了聲,擡手回擁住他,指尖撫過他墨發,力道很輕柔。

自從烏呈重逢後,李元牧似乎總喜歡喚她一句名字,等過了許久之後才會說出後半句話。

就像是他要用盡渾身的力氣才能醞釀出下一句話,又像是他把說不出口的千言萬語都盡數濃縮成了短短的幾個字。

李婧冉以為李元牧是想對她表白的。

不知為何,李元牧以前還能毫無負擔地纏著她笑著說“我永遠都愛你”,後來卻越來越少將心中情愫宣之於口。

她已經準備好回應李元牧的一句“我愛你”,感受著李元牧擁著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在竭力將情緒盡數壓抑下去。

同樣也是三個字,只是說的卻並非是她想象中的話。

他對她低聲道:“別害怕。”

他會為她安排好一切的。

安排好一切,讓他人代他,迎她回家。

久經風霜而微朽的城門緩緩開啟,陽光洩入狹小縫隙,一位青衣女子自城門中款步走出,身型被這如沈睡巨龍般彌高的城門襯得格外渺小。

她身後是以感激的眼神目送著她的士兵,身前是烏呈的千軍萬馬,神色是平靜從容的。

李婧冉一步步走到高坐馬背的裴寧辭前面,駐足,擡眸瞧他:“可以撤兵了嗎?”

裴寧辭居高臨下地定定瞧她片刻,金眸中自嘲一閃而過,隨後又被平靜無波取代。

他在她心裏,究竟是怎麽樣的人?

她信任嚴庚書,甚至認定即使嚴庚書知曉李元牧要殺他,如此愛國的他依舊會心無旁騖地退敵,並且赴死。

她信任李元牧,縱然李元牧被這皇權侵蝕了如此之久,她卻依舊認定李元牧有個少年時的澄澈心性。

而他呢?

她對他可曾有過哪怕一分半點的信任?

從相遇起,李婧冉便先入為主,給他扣上了“通敵叛國”的罪名。

如今,她也毫不猶豫地覺得他就是如此冷薄無情,會用這一城百姓之命開玩笑。

也罷。

裴寧辭心道,他可以不稀罕她的信任、她的疼惜,亦或是她的愛意。

他只要她留在他身邊,今生今世,永生永世。

哪怕是互相傷害得血肉模糊,他也不會放手。

裴寧辭如是想著,冷淡地朝她伸出手。

膚色冷白,骨節分明,絲毫瞧不出他方才首次親手殺了一個人。

因為那個人試圖與她為伍,他便該死。

繼愛欲之後,她又成功地讓他破了殺戒。

李婧冉目光平視,瞧見他掌心朝上,看似是個把主動權交給她的姿態,等待著她把手遞給他。

她本以為自己難免會有些憤慨亦或是其他,誰曾想如今當真親身經歷時,才發覺她的內心居然是平靜的。

裴寧辭本就是這麽一個人,她對他沒有期盼,自然也不會有失望,以及從中衍生的怒或者怨。

她低頭哂笑了聲,如他所願把手搭在她的掌心,被他握緊,帶上了馬。

即使同乘一騎,裴寧辭也和她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李婧冉鼻尖是他身上那抹已經極淡的雪松香,卻感受不到他的體溫。

裴寧辭拉著韁繩的手緊了幾分,勒著馬匹轉過身,嗓音依舊淡漠。

冷冷冰冰的兩個字。

“撤軍。”

也直至此刻,李婧冉才發覺所謂的兵臨城下逼婚的陣仗遠遠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隆重。

方才在城樓上遠遠看著像是千軍萬馬的陣仗,如今離得近了才見端倪。

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虛張聲勢的敷衍。

每個馬匹後頭掛了尾草,馬匹遠遠奔騰而來時卷起翻天的塵土,況且封城霧大,便像是萬軍壓境。

真正仔細數來,想必約莫就幾百人。

李婧冉心中詫異之餘,裴寧辭的嗓音喚回了她的思緒。

他語氣淡淡,在她耳畔道:“今夜大婚,你還有何未盡之言?”

裴寧辭依舊會詢問她的喜好,只是如今的他不再會同之前那般溫存,只會涼涼又言簡意賅地問上這一句。

李婧冉:......怎麽搞得跟要噶了她之前,讓她交代遺言似的。

裴寧辭的語氣不鹹不淡,李婧冉的姿態則比他更加端著,冷著臉不回應。

裴寧辭垂眸,感覺她的一頭青絲都透著倔強。

兩人都不再言語,只餘烏呈軍隊刻意營造出來的嘈雜噪音充斥著耳畔。

然而就在裴寧辭準備驅馬離去時,李婧冉似有所感般莫名地回眸望了一眼。

恰逢此刻,一道糅著茫然的聲線在他們身後響起。

“裴寧辭?”

李婧冉的目光在不遠處的城門口定格,瞧見了說話的那個人,只是他望著他們這頭,眸光卻罕見地並未聚焦在她身上。

他一身清落,神色間卻帶著脆弱的茫然,目光正越過她,看著她身後被烏呈鐵騎簇擁的裴寧辭。

.......赫然便是許鈺林。

撤出大晟國土後,裴寧辭並未帶著他們回烏呈,反而在封城邊土紮了營。

更可怕的是,烏呈的大軍居然都出了封城,如今正歇在外線,如同虎視眈眈的獵人。

李婧冉一路上分外焦急地想扭頭看裴寧辭和許鈺林二人之間的情況,只是被裴寧辭吩咐過的下人卻客客氣氣又不容置喙地將她請進了婚房。

李婧冉興致缺缺地在宮婢的服侍下換了華美大氣的重金刺繡婚服,烏呈以黑為尊,暗色的輕薄紗裙上鑲著細碎的黑寶石,細細兩條亮白水鉆自她突出的蝴蝶骨垂下,輕輕晃著。

喜娘是個豐腴的婦人,生了張頗有福氣的和善面相,笑容滿面地將黑掐絲明珠頭面置於她的發髻之上,望著鏡中的女子讚美道:“您可生得真美。”

她可能也看出了李婧冉有些無精打采,誤以為她是緊張,寬慰道:“姑娘不必擔心,太子殿下已經去了許多繁文縟節,您都無須與賓客周旋,只須在屋裏等著太子殿下便好。”

“大婚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可怕,不過頭一回嘛總是會有些忐忑。”喜娘笑著輕聲又道了句:“老身是個過來人,太子殿下看您的眼神啊,那可全是情呢。”

李婧冉不置可否,隨意撥弄著頭冠上的黑珠簾,漫不經心地回道:“第三回了。”

喜娘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楞了下問道:“什麽?”

李婧冉輕嘆了口,自己也頗為感慨,起身走到床榻邊沿坐下:“這是我第三次成婚了。”

一婚嚴庚書,二婚明沈曦,如今三婚裴寧辭。

每一次大婚都挺令她意想不到的。

喜娘的密友也是三婚的人,結了離離了結在烏呈並不是什麽大事,只是她沒想到李婧冉年紀輕輕,竟就有如此跌宕起伏的感情經歷。

她默默對李婧冉豎了個大拇指:“做得漂亮。”

李婧冉失笑。

喜娘並沒有留太久,給她收拾了下妝面就出去了。

待她走後,房內頓時淒靜起來,李婧冉往床上一躺,不由地有些心亂。

怎麽辦啊,以裴寧辭的個性,他在大部分時候就是個鋸嘴葫蘆。

許鈺林又是個看著溫軟實則比誰都執拗的,她心中總是隱隱有些擔憂。

李婧冉在幻境中見過裴寧辭身為兄長的模樣,他也許不是個心善的人、不是個通情達理的愛人,不是個正直無私的忠臣。

但他確然是個合格的兄長。

裴寧辭不會傷害許鈺林的,但李婧冉擔憂的卻是許鈺林。

許鈺林總是給他自己太大的壓力。

裴寧辭作為一國祭司做出了很多使天下利益最大化卻過於不通人情的事情,錯是裴寧辭犯的,但許鈺林卻是自責的,因為娘親的遺願是托他照顧好裴寧辭。

許鈺林覺得是他沒好好完成許母的遺願,不免地郁結於心。

而現如今,裴寧辭非但走上了歪路,甚至還成了烏呈的大皇子,許鈺林又會如何想?

李婧冉沒猜錯,許鈺林無法不自責。

他心思很細,但平日裏事情太多,從沒有時間想太多,如今驟然閑了下來後才發覺他心裏很亂。

許家爹娘對於裴寧辭的身世當真毫無所覺嗎?許鈺林對此很難作答。

他在那一刻想了很多事情,不由自主地生了很多虛妄的“假如”。

假如許家爹娘在那時沒有收養裴寧辭,如今的局面是否就不會發生?

假如他的家人沒有因虛榮的面子而讓裴寧辭進宮,他若只是個平民百姓,烏呈的人是否就不會找到他?

假如李婧冉沒有讓裴寧辭跌落神壇,他是否就不會叛國?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釀成如今這個苦果的原因。

方才兵臨城下、威脅著要滅了整城百姓的人,是他喊了許多年的“阿兄”。

包庇了他國皇子,甚至讓他進了大晟朝堂的人,是他的生身爹娘。

讓他失去祭司之位,將他逼往烏呈的人,是他的愛人。

許鈺林他如何能心中不亂?

蟬鳴聲倦懶,夏夜風燥,許鈺林望著裴寧辭良久不言,好半晌後才低聲對他道:“亡羊補牢,未為不晚。”

他開口時才驚覺自己的嗓音都有些啞。

裴寧辭聞言便譏諷地翹了下唇。

在方才等候許鈺林開口的時間裏,裴寧辭心底是有一絲極其隱蔽的期待的。

高處不勝寒,他從幼年便入了宮,接觸的皆是宮墻之內的人間涼薄,後來成了祭司後更是天下敬百姓畏。

裴寧辭以為他從不在意這些毫無價值的情愫,不論是親情也好愛情也罷。

可他究竟是不在乎,還是不能在乎?

老天爺從沒給過他選擇,所有的結局都是繼定的,他只能按部就班地照著這條框死的道路一直向暗。

但自始至終,在狂風驟雨間,裴寧辭心中那束微弱的火苗雖然渺小,但自始至終都從未熄滅。

興許這也是為何,當李婧冉一開始以愛為名接近他、以愛為名為他跳崖、以愛為名囚/禁/淩/辱他時,裴寧辭心底抗拒又迎合。

到了現在這種地步,裴寧辭其實渴望著有人能對他說一句:“我相信你。”

只是他沒想到,他又愛又憎的女子不信任他,他的弟弟不信任他,唯一一位對他說了這句話的人,居然是他昔日的君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元牧有著多智近妖的頭腦,和君王的胸襟。

裴寧辭聽著許鈺林的這句話,微繃的身子一點點再次放松,他扯著唇對許鈺林道:“你太天真了。”

許鈺林的心尖一點點轉涼,他瞧著裴寧辭,只見他臉龐盡是高高在上的淡漠。

他只覺怔然,靜默須臾才繼續啟唇,對裴寧辭道:“......那是她的家啊。”

“你心悅她,先前卻囚了她在意的人,如今還要滅了她的國.......”

“那又如何?”裴寧辭的嗓音肅了幾分。

他想從許鈺林口中聽到的只是一句“我相信你”,可許鈺林卻用情感來綁架他。

裴寧辭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他盡力隱忍著,口中卻出於某種他自己都難以描述的心理,說盡了口是心非的殘忍話:“她是孤的人,孤在何處,何處就是她的家。”

“至於她在意的人......”裴寧辭故意用刻薄的言語激許鈺林,每個字都咬得很重,“她在意誰,孤就殺了誰。”

“她這輩子都只能被囚在孤的身邊,在意孤一個。”

裴寧辭看著許鈺林有些蒼白的臉色,心中卻沒有絲毫暢意,有的只有痛意。

為許鈺林而痛,也為他自己這比漫天風雪還要寒涼的人生而痛。

昔日在遇到李婧冉之前,裴寧辭想要的只有老天爺要給他的名。

遇到她之後,他逐漸變得貪心,他既想要名又想要情。

如今,裴寧辭不願承認,但倘若能用這半生的輝煌名譽換取愛情與親情,他料想這對他而言並不是個很難權衡的事情。

世間難得雙全法,他願意做出取舍,只是裴寧辭向來是不見魚不撒網的,他須得牢牢將情抓在手裏,才願意為之做出犧牲。

裴寧辭的金眸中交織著覆雜的情緒,語氣卻依舊端得平緩:“許鈺林,大汗歸天,可汗們不過是一群蠢貨,孤是烏呈太子,是名正言順的下一任君王。”

裴寧辭一字一句地問他:“你憑什麽認為,孤還稀罕大晟的一切?”

看似是質問,更像是引導。

引導許鈺林說出因為他是他們的家人,他以家人的身份不願看著裴寧辭誤入歧途。

只要他還認他這位兄長,裴寧辭料想這大汗之位也並不是非要不可。

自始至終,裴寧辭求的都只是名,而不是權——這也同樣是嚴庚書覺得他虛偽做作的地方。

就像是個半路發家的人,看著另一人趕上了時代快車一躍成為人上人,結果還假惺惺地說他不在乎錢。

嚴庚書和裴寧辭的思想完全背道而馳,又或許說絕大部分的人跟裴寧辭這種清奇的腦回路都是不合拍的,也唯有李元牧這種同樣劍走偏鋒的思想能兼容嚴庚書和裴寧辭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思維模式。

許鈺林縱使和裴寧辭曾經是兄弟,如今也很難從他這句冷冰冰的話裏聽出他的真正含義。

許鈺林的唇緊抿,半晌後才艱難吐出四個字。

“無可救藥。”

兩人一個是鋸嘴葫蘆,一個又脾性執拗,一時間氣氛降至冰點。

“啪”得一聲,裴寧辭心中那抹隱晦期盼的火苗頓時被撳滅。

他冷冷瞧了許鈺林一眼,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許鈺林立於原地,如同足下生根般僵了好半晌,才緩緩地輕洩出一口氣。

他在旁邊鋪著狼皮的木凳上坐下,閉上眼,屈著指骨揉了下緊蹙的眉心,心中雜亂。

誰都並未註意到,就在裴寧辭離開後不久,本該被囚的大可汗卻自拐角處走出,指尖捏著褐色藥包,眸光幽深。

一場粗陋的報覆正徐徐展開......

婚房之內,李婧冉想東想西,迷迷糊糊間竟睡著了,再次睜開眼時就撞進了裴寧辭的目光。

他單手支著太陽穴,正側躺在床側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金眸如同灑在賽裏木湖畔的朝陽,微光流轉。

她陡然一驚,正想後退時裴寧辭卻率先挪開了目光,聲線照舊冷淡:“醒了就起來拜堂吧。”

李婧冉方才被嚇得驟快的心跳還沒完全平覆下來,坐起身時下意識問了句:“你方才一直在等我睡醒?”

裴寧辭扶了下她的肩助她起身,動作細致,掃了她一眼沒說話,意思很明顯:不然?

李婧冉壓了下被她睡得滿是褶皺的婚服,低著頭道了句:“早知道我就一覺睡到天明了。”

誤了他的吉時吉日,看他還怎麽拜堂。

裴寧辭輕嗤,似是覺得她這句賭氣的話頗為幼稚,幾秒後又忍不住冷著臉回應著她這句幼稚的話:

“那便明日再拜。”

“至於那吉日之說......”裴寧辭的語氣輕飄飄的,“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說吉,便是吉。”

左右他已因她叛了神佛,多這一次也不多。

李婧冉無語凝噎,無力地擺了擺手:“拜拜拜,困死我了,拜完早點睡。”

裴寧辭儼然也是知道李婧冉在這等禮節上是個能避則避的懶骨頭,因此簡化了所有的流程,兩人在房內簡單得三拜天地便算結束。

不知為何,裴寧辭心中竟無端因這新婚而升出了幾分緊張,可望著李婧冉意興闌珊的模樣,他心中又有些難言的澀。

李婧冉則掃了眼裴寧辭:“怎麽磨磨蹭蹭的?還拜不拜了?”

“李婧冉,”裴寧辭冷不丁喚了她一聲,嗓音有些低,摻著些空洞和茫然,“你為何不能喜歡我?”

裴寧辭在心中措辭許久,想過“我比他們差在哪裏?”“我也沒那麽差吧?”“你為何不能看我一眼?”卻都覺太像個怨夫,沒曾想最後說出口的話聽起來還是如此卑微。

李婧冉沈默了片刻,因為她聽出裴寧辭這次的語氣裏並沒有先前的醋意,他只是清醒地放低姿態,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就像是一面鏡子,旁人對她是什麽態度,她便會用這種態度回敬他們。

如今裴寧辭斂眉的模樣讓李婧冉心中有一絲難言的滋味,她半晌後才開口:“我無法接受一個叛國的人。”

“倘若我沒有呢?”裴寧辭接得很快。

他的那雙金眸凝著她,再次低低重覆了一遍:“李婧冉,我沒有叛國。”

李婧冉極輕地眨了下眼,聽到裴寧辭的思緒有些飄,雜亂無章地對她道:“烏呈之人在我尚還是侍神官時便找上我了......倘若我當真想當這大汗,我當時無官位時就該跟著他們過來。”

“人人都道我的生父乃烏呈大汗,但是李婧冉,”裴寧辭語氣頓了下,嗓音低低,“無人提過我的生母。”

“她是被擄來的大晟人,是烏呈在大晟侵略城池時捕回的俘虜,因貌美被那人面獸心的大汗瞧上,屢次強迫。”裴寧辭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分明平淡無波,但李婧冉卻能從他變慢的語速中聽出裴寧辭極度壓抑的厭。

裴寧辭從不是個熱心腸,可當初發現前任大祭司褻.玩.幼.童時,他不惜一切代價籌謀多年也要讓那前任祭司受到懲罰。

前任祭司分明威脅不到裴寧辭的,他大可以當個坐井觀天的旁觀者。

可裴寧辭出手了。

他痛恨性/侵,因為.....他就是性/侵下的產物。

李婧冉的嗓音無端有些發幹,她遲了好半晌後忽然問了個莫名的問題:“那許鈺林?”

“他是我弟弟。”裴寧辭語氣平緩,回視著她,“但我們並非雙生子,他比我小兩歲。”

“當年母親難產而死,身邊的忠仆以命相護把我和他送了出來。”裴寧辭蹙了眉,那是人在回憶不愉快記憶時的自然反應。

他略去了中間所有的搓磨和細節,只是道:“為隱藏身份謊報了年紀,許家夫妻又多年無子,我們便進了許家。”

“......許鈺林不知道?”

裴寧辭喉結微微滾了下,挪開視線,微斂著眼面色平靜:“這些事情,他無須知曉。”

知道了又能怎樣呢?只是徒增煩惱罷了。

裴寧辭看著李婧冉的神色,卻驀得笑了聲:“別把我想得太高尚。”

他輕聲喟:“我知曉她死得淒慘,但也從未想過為她覆仇,會來到烏呈也實屬巧合。”

說到“巧合”二字時,裴寧辭還深深瞧了她一眼。

裴寧辭的姿態放得松弛,李婧冉的腦子裏卻在迅速運轉著,追問道:“你是不是和李元牧達成了什麽交易?應當是在他來劫我那晚?”

“劫你?”裴寧辭語氣微涼,指尖去扣李婧冉手腕,冷笑,“他劫得走嗎?”

李婧冉“啪”得一下就把裴寧辭的手拍開了:“說正事!”

裴寧辭望了眼自己被拍紅的手背,默了片刻,像是在為往後的自己默哀。

他縮回手,語氣清清淡淡:“他讓我助他一同滅烏呈。封城煙霧多,易守難攻,他說嚴庚書的大軍今明日便能趕到,讓我想辦法把大軍引到這裏。”

難怪。

李婧冉感覺腦中一切的東西都被打通了,難怪他們並未折返烏呈,並且烏呈的大軍會駐紮在封城外。

但裴寧辭提前兵逼城下,卻是在他和李元牧的交易之外。

但先打破交易的人卻也是李元牧。

開玩笑,他可沒說過他會把李婧冉帶走。

“不過這些都是大汗死前的協定。”裴寧辭扯了下唇,望她,“我反悔了。如今烏呈對我而言唾手可得,我何必放了這塊肥肉,回大晟做個人下臣?”

他將先前拋給許鈺林的鉤子再次拋給了李婧冉。

這一回,李婧冉咬了鉤。

她眸光清亮地回視著他,堅定地道:“因為你是大晟人。”

“裴寧辭,我相信你做不出這種事。”

“咚”得一聲,裴寧辭聽到自己心臟凹陷的聲音。

他平靜地心想,哦,這條魚著實太狡詐了,把他這個垂釣者都釣入了海底,還心甘情願地沈淪。

大可汗儼然是個很能蠱惑人心的說客。

他方才窺見了裴寧辭和許鈺林之間的相處,再想到手下先前打探出的“兄弟”關系,惡意頻生。

他鬥不過裴寧辭,也害不死他,但眼前這個人卻太容易了。

大可汗手中捏著毒粉,想到那名艷麗女子對他說的話,鷹眼微瞇地註視著許鈺林,繼續往那搖搖欲墜的城墻上加著籌碼:

“他在乎你。只有你的死才能喚回他。”

“你難道真想眼睜睜看著他誤入歧途嗎?”

“你明明可以救他的啊。”

許鈺林的臉色愈發蒼白,大可汗的每個字都敲入了他的心底。

大可汗將毒粉推至他面前,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道:“你應當有自己的決斷。是你一人的命重要,還是這萬千子民的命更重要。”

許鈺林呼吸有些急促,心中先前因李婧冉的表白而微松的弦在這一刻再次繃到了極限。

只差一些,便要斷裂。

他的指尖微顫,在堪堪觸到毒粉之前,卻頓住了動作。

許鈺林的心中有些雜亂,他的思緒浮過了許多和裴寧辭接觸下來的細節,又細細推敲了一遍他方才的話。

他輕輕吸了口氣,慢慢放下了手,低著頭語氣微輕,又很堅定。

“我阿兄,他不會叛國。”

話音落下,許鈺林擡眸望向大可汗,誰知卻忽覺眼前陣陣發暈。

大可汗朝他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可惜,遲了呢。”

房內從他方才進門時就已經依那名女子的說法動了手腳,如今正裊裊升著煙......

李婧冉和裴寧辭之間的談話告一段落,兩人之間有一瞬的沈寂,而後裴寧辭又冷不丁地問了她一句:“現在拜堂嗎?”

李婧冉:.......

她為裴寧辭的堅持嘆服,認命地拉著裙擺面朝窗外的明月,正要下跪時卻被裴寧辭攔住了。

李婧冉不知裴寧辭壺裏又賣的什麽藥,正想要詢問時卻見裴寧辭彎腰為她理好了裙角,嗓音低低:“你不必跪。”

她眨了下眼,隨後就瞧見裴寧辭迎著滿地清輝,緩緩地跪下。

他自下而上地擡眸瞧她,面龐在清冷的月光中被暈上了透白的光影,語氣有些不易察覺的溫柔:“你無須屈膝。”

李婧冉一時間說不出話,心口驟得感到有些熱,又有些不易察覺的觸動。

裴寧辭這是在放低姿態。

有些話他說不出口,於是便用實際行動告訴李婧冉:她是他的掌控者。

她理應永遠高高在上,不染塵埃,這輩子都不向任何人屈膝。

李婧冉久久不知該如何說,她想說其實裴寧辭沒必要做到這個份兒上,她講究的是公平公正。

裴寧辭難得看懂了她的意思,輕輕觸了下她的手背,語氣雲淡風輕:“我心甘情願。”

說罷,他便轉過頭,平緩地道了句:“一拜天地。”

月光下,男女皆身著黑色婚服,男跪女拜。

“二拜高堂。”

李婧冉微微垂眸,裴寧辭溫順叩首,烏發滑落,月光清柔。

“夫妻對......”

房門外傳來刻意壓低的急促通傳聲:“太子殿下,大事不妙。”

裴寧辭的動作頓了下,他緩緩起身對李婧冉低聲致了句歉,便先行出了房門。

隔著緊閉的門板,李婧冉依稀聽到了一些模糊的字眼。

隱約是“......中毒”“最後一面”之類的字眼。

不知為何,李婧冉的心陡然一沈。

等裴寧辭匆匆趕到許鈺林的屋子時,烏發已盡數被冷汗打濕。

他驀得推開房門,看著滑落在桌邊的許鈺林,瞳孔驟縮,情不自禁地喚了句:“阿鈺!”

許鈺林聞聲擡眸,面色慘白地如宣紙,張了張嘴似是想言語,誰知剛一開口就驀地吐了口血。

裴寧辭呼吸都是一窒,幾步上前攙著許鈺林的手都在顫。

許鈺林仰靠在他身上,裴寧辭如今再不覆方才裝出來的冷漠,眼尾都氤了紅,慌亂地用指腹擦過許鈺林唇邊的血跡,誰料卻越擦越亂。

裴寧辭只覺心臟都被攪成碎片正股股滴著血,他神色間是罕見的無措,語氣雜亂:“你......巫醫,巫醫已經在路上了。阿鈺......阿鈺你再堅持一下......”

話雖如此,但兩人皆知既是大可汗潛逃前出的手,勢必已經回天乏術了。

許鈺林同樣也覺得身子又沈又冷,他感受著體溫正在流逝,緩慢卻無從抗拒。

他吃力地朝裴寧辭笑了下:“阿兄,你沒叛國,對不對?”

裴寧辭捏著他的手重了幾分,下頜死死繃緊,在眸中蓄了許久的眼淚掉落得狼狽。

他一個字都說不出,許鈺林卻從裴寧辭的神色間看到了答案。

許鈺林輕輕闔了下眼,心中松了幾分。

他知道的,裴寧辭不會叛國。

裴寧辭這些年來做了很多百姓們無法理解的事情,瘟疫時鎖村放火、罔顧人命,這些都是他一宗又一宗的罪。

但歸根結底,他只是以一個沒有摻雜任何情感的方式,做出了最符合多數人利益的事情。

許鈺林面色有些疲倦,但還是勉力對他道:“原諒我......我方才明明知道你想聽的是什麽,我只是......”

“我知道。”裴寧辭猝然側臉,衣袖擦了下臉上的淚痕,嗓音有些啞:“我知道,你只是有些賭氣,像小時候那樣。”

他離家後,許鈺林想必的確吃了不少苦,脾氣當真是收斂了很多。

旁人都覺得他溫潤如玉,只有裴寧辭知曉許鈺林幼時的脾氣有多大。

容易生氣,又喜歡悶著不說,生氣了便抿著唇不說話。

兄弟倆之間的每一次冷戰都是裴寧辭先冷著臉退讓的。

許鈺林聞言,一滴清淚無聲滑進鬢角,微微笑了。

他緩慢地摸索著,扣著裴寧辭的手腕,方才還沒什麽力氣,如今扣著他的力道卻緊,裴寧辭心臟不斷下陷。

沒時間了,他們心中均如是想著。

“......阿兄,我這輩子從未求過你什麽。”許鈺林望著他,短短一句話說完後便要艱難地喘一下。

他攢夠了力氣,繼而又斷斷續續道:

“我能否求你......放過她?”

每個字都鉆入了裴寧辭的耳朵,像是重錘敲在他心上。

裴寧辭知道許鈺林說的“她”是誰,喉結微動了下,卻並未開口。

許鈺林虛弱地咳著:“她......你拘不住她的......”

李婧冉是山間自由的風,誰能囚得住風啊?

裴寧辭的指尖緊攥成拳,他的手背上青筋盡突,下頜緊收,半晌後才從唇齒間低應了句:“......好。”

倘若她想走,他不會攔她。

許鈺林握著他的力道陡然松了。

他輕笑了聲:“阿兄......我的事,瞞著她。”

許鈺林估算著李婧冉也無法在這個地方呆太久了。

他知道裴寧辭做得到的,讓她在回去之前都不會發覺許鈺林的死訊。

只是這一次,卻太遲了。

門邊傳來一聲輕響,像是有人克制不住地碰響了門。

裴寧辭回眸,瞧見此刻本該在房內的李婧冉一身嫁衣站在門扉,捂著嘴無聲哭著,臉上盡是淚痕。

不知已經聽了多久。

李婧冉一步步走向許鈺林,感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松軟得不可思議,讓她眼前都發暈。

“許鈺林......”她跪坐在地,緊緊攥著許鈺林的衣袖,忍了許久卻終究克制不住地洩了哭腔。

那一刻,李婧冉心中浮過了許多的畫面,她想到了許鈺林先前在溫泉中那句“你能否把我當成阿兄的替代品?”,想到了許鈺林在熱氣球上與她的那個吻,想到了許多個他們二人的瞬間。

她還有好多沒履行的承諾。

欠他的三個承諾如今還剩下兩個。

說好要陪他望山看海,如今也還沒去成。

甚至在這段感情中,她給過許鈺林的快樂似乎只有在新婚晚會上的假意告白,和下了熱氣球後的那幾個時辰。

僅此而已。

她還欠他那麽多那麽多!

許鈺林看著李婧冉哭成了個淚人,眼前已經逐漸發黑了。

他渾身的力氣都已近幹涸,卻仍艱難地朝她彎唇笑了下,一如初見那般。

“婧冉......我還剩兩個願望......”

李婧冉握住了他冰涼的手,哽噎著道:“你說,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照辦。”

“第二個願望.......”

許鈺林的眼皮一點點墜了下來,他的嗓音越來越輕,輕得李婧冉都快聽不見了。

她俯在他唇邊,渾身在顫,卻壓抑著不要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許鈺林無聲地笑了下。

他的世界被無盡的黑暗籠罩之前,許鈺林對她說出了最後的四個字。

如拂過湖畔的晚風,溫柔清清地不可思議,比月光更皎潔。

李婧冉在安靜的世界裏,聽到了他的聲音。

“二願......你別哭。”

蟬鳴聲聲,月光溫柔。

他墜入了的黑暗,唇邊帶笑,安詳又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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